本期内容简介

对很多人来说，2018年是转折性的一年。那一年的春天，全国“两会”以几乎毫无悬念的姿态通过了宪法修正案，删除国家主席任期限制，成为一个时代落幕、另一个时代开启的象征。而在这一年即将结束的冬天，福建泉港，一场可能引起更多公众关注、媒体报道与舆论压力的环保丑闻​​​​​​​，却在地方政府与舆论管理部门的合力“降温”下迅速被按下暂停键，最终归于沉寂。

这一年，距离2007年厦门反PX游行事件整整过去了十一年——那场由体制内学者发起、由市民接力、最终促成地方政府让步的环保运动，曾被视为中国公民社会行动的一个高光时刻。十多年后，面对同样关乎公共健康与环境安全的事件，人们不再走上街头，不再有组织地表达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份蓝底白字的官方通报，以及不断下滑的热搜排名。

泉港事件的沉默收场，不只是一次地方环保危机被掩盖，它或许也标志着一种公共参与模式的终结。在环保议题逐渐“去政治化”、变得温顺驯服的过程中，2018年，成为了一个格外值得回望的节点。

节目精彩时刻

  • 00:02:41 媒体监督，居民监督，记者暗访，但都未曾掀起波澜
  • 00:05:44 微博被约谈，网信办开启自媒体监管“新时代”
  • 00:07:06 事件过去超20天后公布实际泄漏量，案件就此开始被遗忘
  • 00:08:46 公民运动的力量开始减弱，环保议题走入寒夜
  • 00:10:43 反PX游行，一场多方联动、自下而上的公民行动
  • 00:12:43 厦门反PX事件后，公民参与环保运动的火光未熄

延展阅读内容

播客文字版本

2018年11月4日，福建泉港，一艘油轮在装船过程中发生意外，大批“碳九”发生泄漏——这是一种在石油提炼时获得的产物，易挥发，带毒性。当地环保部门在事件发生后迅速发布了通报，称“油污已全部清除完”,“大气指标已恢复正常”。

但随后媒体的质疑让事件在网上引发关注。11月6日，新京报报道指出，当地有渔民在不慎掉入污染海域后，已被送至泉港区医院重症监护室，当地政府则回应称“现在暂无法判断他是否因掉入有泄漏物的海中造成昏迷，而住进重症监护室，还在调查核实中。”

随着众多媒体的跟进，泉港区发布新的情况通报，称初步估算的碳九泄漏量为6.97吨，截至8日下午，当地有52名居民疑因接触污染物就医。但泉港区环保局的第四次通报中，再次强调当地各项大气指标恢复正常，持续改善向好。

与此同时，《人民日报》同日发出的一则视频报道则指出，记者在当日赶赴事发海域时，仍能闻到比较浓的异味，感到喉咙难受、胸闷。泄漏点附近的渔排泡沫被腐蚀，有渔民养的鲍鱼出现死亡。该条视频报道在微博上获得转评量超50万次，视频播放量达2566.1万次。

接下来的一段音频来自当时附近居民，他们将附近养殖场海域的情况，传到了网上。

同时引发舆论关注的一起事件发生在11月11日。来到现场进行报道的《财新周刊》记者周辰，在入住酒店后遭自称派出所成员的四名男子突击检查。随后酒店向周辰透露，警察直接要求提供周辰所在房间的门禁卡，并未检查其它房间。

如果说事件初期还只是地方政府一贯的“捂盖子”操作，那么在随后的阶段，泉港事件明显进入了一个由网信部门与地方政府联手“降温”的新阶段。这种联合控场的方式后来逐渐成为公众熟悉的常规操作。在当时仍是互联网舆论主阵地的微博平台上，自11月9日起，“泉港碳九”“泉港碳九泄漏事故”等相关话题在热搜榜上的排名迅速下滑，从第二名一路跌至三十余名，而同期位列榜单前列的多个话题，讨论热度显然不及泉港事件。

为了更好理解当时的情况，有必要交代一个背景：2018年1月，微博因“传播违法违规信息，存在严重导向问题，对网上舆论生态造成恶劣影响”而被网信办约谈，微博热搜榜因此被下架一周，重新上线的微博热搜自此新增置顶的“新时代”一栏，内容均来自官方媒体的宣传话题。

而在11月12日，网信办宣布“亮剑”自媒体乱象，超过9800个自媒体账号被封，微博、微信被约谈。网信办旗下的“中国网信网”则发文称“依法严管将成为常态”，引述网信办官员表述，称“自媒体不是法外之地”。

一套组合拳下来，泉港事件引发的风波迅速平息。而到了事件过去超过20天后，泉州市政府才召开新闻发布会，为这场事故给出盖棺定论。以下这段音频截取自这场新闻发布会现场，发布会通报了事故中实际泄漏量，几乎是最早通报数字的十倍……“经过连日的深入调查”，事故中实际碳九泄漏量为69.1吨——几乎是最早通报数字的十倍。始作俑者则是涉事企业东港石化公司，泉州市长称其“一开始就刻意隐瞒事实、恶意串通、伪造证据、隐瞒数量，性质十分恶劣。” 但该新闻发布会发布之后，已再难引起波澜。

与不久前“拒绝遗忘”播客讲过的天津港爆炸事故不同，泉港事件本身并未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但这起事件之所以值得我们回望，是因为它成了某种时代交替的象征——天津港爆炸发生的2015年，网信办才刚刚登上舞台，包括微博在内的互联网平台，仍是包括环保议题在内的众多公共话题发酵、传播的公共空间。泉港事件仿佛成了一个时代的尾声，公共事件的舆论全面管控成为大家司空见惯且被迫接受的现实。

而这对于环保议题而言，更是一种莫大的打击。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环保议题都在依靠公民自下而上推动，并依靠互联网声量对地方政府造成舆论压力，而推动改变的一个领域。其中最知名、也可能是首开先例的事件是2007年的厦门反PX游行事件，从中我们可以窥见一场多方联动的公民行动如何实现的。

2007年，厦门市计划兴建一座年产80万吨对二甲苯（PX）的化工厂。由于工厂距离厦门市中心仅有十多公里、距离最近的居民区仅有1.5公里，以中国科学院院士赵玉芬为代表的105位全国政协委员，在“两会”上公开提案要求迁址。

提案提到“PX全称对二甲苯，属危险化学品和高致癌物。在厦门海沧开工建设的PX项目中心5公里半径范围内，已经有超过10万的居民。该项目一旦发生极端事故，或者发生危及该项目安全的自然灾害乃至战争与恐怖威胁，后果将不堪设想。”但该提案在“两会”上未获通过。

该提案在经过《南方周末》等众多媒体报道后，首先引发了当时尚未被污名化的公共知识分子参与传播。如当时仍被认为是公共知识分子的连岳，连续在媒体专栏发表了《公共不会有安全》、《保护不了环境的环保官员》、《全国政协委员算老几？》等系列文章，还在博客上转发了不少厦门市民的发帖。

在微博、微信都尚未出现的时代，事件在厦门当地公民的推动下，依托论坛、QQ、短信等载体实现了意料之外的大规模传播。比如有PX工厂地址周边小区的业主，在当地房产论坛发帖后，因为留下了自己手机号而引发了一批业主的共同参与——一名论坛管理员还因为保护他们的帖子，而被论坛所属的房地产国企开除。有厦门市民则发起了“还我厦门碧水蓝天”的QQ群，并尝试到线下分发资料宣传PX危害。

最触目的可能是一则短信的病毒式传播。5月，厦门市民开始隐秘地传播一条呼吁上街反对PX项目的短信。《南方都市报》当时还以《厦门百万市民同传一条短信？》的标题发表了一篇报道。

你可以在接下来的音频中听到游行现场的声势浩大，到了短信约定的6月1日，数千厦门市民举着“反对PX，保卫厦门”、“抵制PX项目，保市民健康，保厦门环境”的标语，走上了街头。这一天，当时罗永浩创办的博客网站“牛博网”还顶着压力进行了现场文字直播。种种压力下，厦门市政府宣布PX项目缓建。

厦门反PX事件之后，类似事件在环保议题相关的行动中不断出现，比如辽宁大连、广东茂名等地都在此后数年发生了当地居民反对PX项目的抗议。类似的公民抗议活动，还包括了2009年广州番禺发生的反对兴建垃圾焚烧厂的抗议，数百名市民通过联署、上访、上街的方式表达意见。2016年6月26日，湖北仙桃，上万市民上街反对当地兴建垃圾焚烧厂。2014年的一场学术会议上，环境保护部政策法规司官员李静云曾表示，中国的环保群体性事件以9%的速度逐年增长。2013年，发表在《对话地球》上的一篇文章也指出，“过去近10年，中国环境治理的主要方式从自上而下的环保风暴转为自下而上的社会运动”。

但从厦门PX事件到泉港事件，一个自下而上、公共参与和推动改变的行动路径似乎就此中断，取而代之的是那份蓝底白字通报所象征的、不可置疑的权威。环保好像自此成为了一个温驯的议题，人们可以关注流浪动物、野生动物、海洋动物，也能到沙滩捡垃圾，但如果你问：在西藏墨脱修建的全球最大大坝会如何影响当地的生态环境？除了幼儿园食物里的工业颜料，附近的工厂是否也在污染我们的孩子？这些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